“无需假装了解蘑菇,它们不会因你博学就被看懂”
作者:良仓
好像又到了采蘑菇的好时节。
1959 年 2 月,在米兰拜访作曲家卢西亚诺·贝里奥时,前卫艺术家兼作曲家约翰·凯奇五次出现在意大利流行的电视问答节目《Lascia o Raddoppia?》(离开或加倍)中。
凯奇在每个节目开始时都会演奏几首新的声音作品,这让演播室的观众感到困惑。然后他来回答有关他的专业主题的问题。
令人惊讶的是,他选的自己的专业并不是音乐,而是蘑菇。
凯奇经常在派对上介绍自己时说,“我创作音乐,但大部分时间我是一个蘑菇鉴定者”。对于凯奇来说,蘑菇和音乐是齐头并进的,尽管他有时开玩笑说这两个词之间的唯一关系是它们在字典中的位置很接近。
参加节目的选手可以随时把奖金带回家,也可以赌一把,回答更难的问题,赌注加倍。
连续几个晚上,凯奇都进入了决赛,正确回答了每一个问题,每次奖金都翻倍。那时,他已经赢了150万里拉,约合2000美元。
他的最后一次亮相充满了悬念,他面临的是失去这笔钱或者得到更大的一笔。
提问者是非常受欢迎的节目主持人迈克-邦乔诺(Mike Bongiorno),一个在意大利家喻户晓的名字。邦乔诺问凯奇是否想带着150万里拉回家,还是说他想冒着损失的风险,回答更难的问题,争取全额 500 万里拉(约合 10000 美元)。
凯奇选择了继续。
在前面两道题里他成功地辨识了一系列蘑菇的学名、孢子的颜色和形状以及以微米为单位的长度和宽度,在第三道题,也就是最后一道题开始时,主持人在提这个价值 500 万里拉的问题时警告道:“凯奇先生,请考虑清楚”。
“告诉我们阿特金森(GF Atkinson)的《美洲真菌研究》中所确定的 24 种白孢姬松茸的名称。”
令人惊奇的是,凯奇不仅说出了这些种类的名称,还是按照字母顺序说出来的。
“凯奇先生已经证明了他是一位真正的蘑菇专家,”主持人总结道。“他不仅仅是一个在舞台上演奏奇怪音乐的奇怪角色……”
凯奇赢得了 500 万里拉的最高奖金,并用这笔钱为他的伴侣 Merce Cunningham 的新舞蹈团购买了一架新钢琴和一辆大众巴士。
“我就是所谓的业余蘑菇猎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毒死自己或任何其他人”,约翰·凯奇在接受电影制作人亨宁·洛纳采访时曾开玩笑说。
然而,从上面的节目我们知道,凯奇对蘑菇的迷恋绝不是业余的。
凯奇对蘑菇的痴迷始于 20 世纪 30 年代的大萧条时期,当时出于必要,他开始在加利福尼亚州蒙特利半岛卡梅尔的家周围的树林里采摘蘑菇。
“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但我知道蘑菇是可以食用的,而且其中一些是致命的,”
他后来回忆道。“所以我摘了一个蘑菇,走进公共图书馆,确信它不会致命,而且可以食用后,我吃了一周蘑菇。”
20 世纪 50 年代初,凯奇住在纽约州乡村的一个艺术家公社时,再次开始寻找蘑菇。凯奇对音乐的态度是“没有任何一种声音是错误的”,作曲应该关注偶然性,而蘑菇象征一种无序自由。他对它们的随意生长着迷,他开始寻找蘑菇,研究真菌鉴定,甚至收集它们。
但他也确实差点毒死了自己。
1954 年,凯奇在纽约州北部斯托尼波因特艺术家聚居地周围的树林里觅食后,误食了有毒的藜芦(他以为是类似的臭菘),开始感到不适。在血压急剧下降并病情严重后,被送往附近的医院洗胃。
后来,他被告知,如果不是在入院后15分钟内接受了治疗,他就真的会死亡。
这种与蘑菇有关的死亡并没有削弱凯奇对所有真菌学的热情。
20 世纪 50 年代中期,凭借其专业知识,他还被任命为真菌民间委员会东部地区的副主席,该委员会是艾森豪威尔政府创建的一项社区计划,旨在教育人们了解采集食物的好处。
那时,凯奇已经成为美国前卫圈子里的知名人物,这要归功于他的突破时刻,即 1952 年 8 月 29 日在纽约伍德斯托克的 Maverick 音乐厅首演了他最著名的作品《4'33”》。
在这场表演中,他的合作者大卫·都铎(David Tudor)静静地坐在钢琴前4分33秒,没有弹奏一个音符。相反,他打开和关闭键盘盖三次,以标记不同的沉默时段。
表演引起了人们对房间里环境噪音的关注——节目的沙沙声、打喷嚏和咳嗽声、屋顶上的雨滴——并将这些偶然的声音视为音乐本身。
虽然声音可以刺激听觉,但蘑菇可以刺激两种感官:视觉和味觉。
1959 年,凯奇与园艺学家盖伊·尼尔林 (Guy Nearing) 在纽约市新学校教授蘑菇鉴定课程,进一步明确了他对蘑菇识别的兴趣。虽然学校院长最初对开设该课程犹豫不决,但在认识到课程可以帮助学生培养观察能力后,她最终同意了。
这个班级学生包括激浪派艺术家艾莉森·诺尔斯和迪克·希金斯,凯奇带着他们一起进行觅食探险,但仅限于通过城市公共交通系统到达的树林。他们举办盛大的晚宴来享用他们的战利品,他们的年度宴会甚至登上了《纽约时报》的烹饪版。
凯奇希望他在新学院的蘑菇识别课程能够教学生观察和欣赏事物本身,而不是通过它与其他事物的关系。他希望这能鼓励他们以同样的方式看待生活、艺术和教育。
对提高真菌识别能力的永无休止的追求为他对终身学习理念的承诺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比喻。“除非终身持续,不然教育就没有价值……这就是为什么不仅是我,而且现在还有更多的人说,我们的正事是革命。”
在纽约北部地区觅食时,凯奇为许多曼哈顿的餐厅供应蘑菇以赚取额外收入,蘑菇仍然是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寻找蘑菇时需要仔细地辨别、理解和感知,这种流动的状态会提醒你,即使你漂浮在地球之上,也始终与地球是一体的。
正如凯奇所解释的那样,“关于蘑菇,你了解得越多,越不知道如何辨别它们。它们每一个都独立存在,每一个蘑菇都是它们自身的全部。你无需假装了解蘑菇,它们不会因你博学就被看懂。”
对于凯奇来说,业余蘑菇采集者的活动是一种“肯定这种生活的方式,不是为了从混乱中恢复秩序,也不是为了改进创造,而只是为了唤醒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生活,一旦一个人放下自己的思想和欲望,让它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那就太棒了。”
在这个世界上,事物之间原本和谐的关系似乎正在变得岌岌可危,凯奇致力于将蘑菇采集作为一种培养精细平衡的内部稳定感的工具,这似乎值得重新审视。
正如他所说:“我对声音和蘑菇之间的关系不感兴趣,就像我对声音和其他声音之间的关系不感兴趣一样。这些将涉及逻辑的引入,这既不合时宜,而且非常耗时。我们生活在一个需要更加认真的环境中……因此,我们有必要直接看到每件事物的本来面目。“
与许多同时代的创意人士不同的是,凯奇对致幻蘑菇并不感兴趣,也没有时间关注那些认为它们是神圣饲料的人。
从 20 世纪 50 年代初开始,真菌学一直是凯奇生活中一个持久的要素。这当然不仅仅只是一种爱好。他还拒绝了所有将他对真菌学的兴趣与他的音乐实践联系起来的努力。
简而言之,对于凯奇来说,音乐就是音乐,蘑菇就是蘑菇。“我得出的结论是,通过致力于蘑菇,可以学到很多关于音乐的知识”,凯奇在《音乐爱好者的田野伴侣》(1954)中解释道。
对于凯奇来说,寻找蘑菇(通常隐藏在草丛或覆盖物下)的体验类似于听到安静的声音的体验,这些声音通常会被婴儿哭声或消防车的噪音所掩盖。
他也自己撰写与特定种类蘑菇有关的食谱,发表在美国版Vogue上。凯奇为蘑菇们写的书Mushroom Book (1972)后来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永久收藏。
凯奇对蘑菇的热爱贯穿了他的一生,即使在 20 世纪 70 年代初,关节炎的侵袭导致他放弃了自己喜爱的法国美食,转而采用长寿饮食。他也继续为客人提供他心爱的鸡油菌和羊肚菌,“用少许芝麻油炒,偶尔加入酱油”。
2015年颇受关注的书籍《末日松茸》(作者 Anna Lowenhaupt Tsing,美籍华裔人类学家), 指出了菌类的顽强韧性,菌类和不同物种之间的纠缠和相互依赖,使它们不仅在不稳定和干扰重重的环境中幸存下来,而且还在在创造新的环境:
“当你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时,你会做什么?我会去散步,若是幸运,我会发现蘑菇。蘑菇会将我拉回自己的感觉中,不是因它们像花朵一般具有纷繁的色彩和香气,还因为它们会出人意料地映入眼帘,提醒我恰巧在那里逗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凯奇在日记中写道:“每当我走进森林时,我就会想,这么多年,我应该对蘑菇感到厌烦了,但只要遇到品相良好的蘑菇,我就会再一次失去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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