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世界上有诺贝尔生活方式奖,得主一定是村上春树吧
作者:GQ中国
如你所料,村上春树又输了。这一次更麻烦,输给了号称“他不需要诺贝尔,但诺贝尔需要他”的 Bob Dylan。 但是,村上真的值得同情么? 
这当然不是说村上配不上诺贝尔文学奖,而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村上春树都不得不被推到人群中,被复杂、调侃的眼神打量一番。就像小李子之于奥斯卡,(大)部分人并不是真的同情村上春树,而是如果没了村上春树这个几乎是唯一认识的熟脸——怎能对诺贝尔文学奖评头论足一番?
村上本人也被问起每年因诺贝尔文学奖而被讨论的事,他说:“讲真话,挺困扰的。因为又不是正式的最终候补,只是被民间赌博机构拿来定赔率。又不是赌马。”
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村上并不会为此困扰。他的身份不仅限于作家,或者说,他留给人们的影响,绝不仅限于文字世界传递的观念和体验,而是各种层次的日常生活:健身、旅行、爱情、性……乃至如何保持愉悦的性情?如何面对人生的决定性瞬间,又如何与孤独相处? 
而诺贝尔历来偏好的严肃文学得主,关注政治、国家、种族、性别……与它们相比,村上本人似乎更关心日常生活中的趣味,而且大部分都被他安放到了作品主角身上。这种趣味往往被现代人忽视,甚至视作大敌——男人应该永远保持精力充沛,一心拼搏奋斗,永远一副“撸起袖子,冲到前方”的模样。生活似乎总是应该要“为了些什么”的,而村上就是典型的“不为什么”的人。
冲动的酒吧老板
村上春树是一位很美式的小说家。 大学期间,他就开始混迹于爵士乐酒吧。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村上写一个爵士乐酒吧老板的生活: 
“开始我也进吧台调制鸡尾酒,后来开到两家,便再没有那样的工夫了,转而专门负责经营管理:洽谈进货,确保人手,记账,注意凡事不出差错。我想出了种种方案,并及时付诸实施,食谱也由自己多方改进。以前我没有意识到——看来自己很适合干这个活计。我喜欢做什么东西从零开始,喜欢将做出来的东西花时间认真改良。那里是我的店,是我的天地。而在教科书公司审稿期间,我绝对不曾品尝到这种快乐。”

村上春树后来开了一间爵士酒吧,名为“Peter Cat Jazz”

这种快乐,与他之后的写作、长跑,似乎是同一种快乐。他决定开始写作的过程也十分自然、干净利落,过程却仿佛似有神谕。
村上是在1978年4月1日下午一点半决定写小说的。那时候读了7年大学的他毕业没多久,年近而立,没费什么心思去找全职工作(在当时的日本是一种“自甘堕落”),和妻子阳子贷款开了这间酒吧,每天从头到晚地听爵士、调鸡尾酒、做三明治。据村上在伯克利的演讲: 
“我清楚记得那一天,那天下午我在看一场棒球赛,我坐在外场区喝啤酒。我喜欢的球队是 Yakult 燕子队,当时是跟广岛鲤鱼队对阵。燕子队的第一击球手是戴夫·希尔顿,一个美国人…..不管怎么说吧,他以一个二垒打将第一个投给他的球击到了左场。就在这时那个念头一下子击中了我:我能写出篇小说来。”

酒吧店长村上春树

村上在决定做全职作家后,关闭了酒吧,如今这里已经彻底关闭

他去酒吧附近的文具店买了自来水笔和一叠纸,每天酒吧打烊后,他就坐在厨房边上的桌子上写一两个小时,直到凌晨三四点。有时候,他深夜回到家中,一直写到太阳升起,下午再去工作。就这样断断续续写了两本书。“我觉得自己活过了相当于普通人两倍的人生。”他的第一部作品《且听风吟》获得了群像奖,这给了他一点信心。32岁那年,他决定关掉酒吧,成为一位全职作家。
听爵士、热爱流行文化的美式青年
这是一位随性、热衷流行文化的美式青年。随性到了什么程度呢?在学校的时候,他留一头及肩长发,还留了胡子。“一副常青藤名校学生派头”,但是在早稻田这身装扮总给他带来别人惊异的目光,“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于是干脆邋遢下去。”
在美国旅居期间,他只喝百威干啤,穿普通学生会穿的轻便运动鞋和T恤,开一辆二手本田雅阁。他告诉《Los Angeles Times》记者:“我愿意干吗就干吗,在这儿我不是名人,没人在乎。”

年轻的村上和他的猫

同一个村上、同一种眼神和不同的猫

在《斯特普尼克恋人》中,他的主角对流行文化信手拈来:K喝的啤酒一定是 Amstel 牌子的,敏背的是 Mila Schon 的背包,有一次K取笑富有的敏一定拥有“马尔克·博兰(摇滚明星)钟爱的蛇皮拖鞋”。
更不必说他偏爱波士顿马拉松,用苹果笔记本写小说,喜欢穿美国牌衬衫写作的事。去年,村上在网上图文并茂地向读者介绍了自己书房的光景,桌上搁着苹果电脑,放着瑞士国旗咖啡杯、稿纸、Moomin 滑鼠垫等。

村上春树的写字台全景

村上喜欢用的铅笔

对了,村上自己还是一名资深“果粉”。自从1991年以来,Mac、iPod、iPhone 到 iPad,他感叹“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钱在 Apple”。曾有读者向他提问,如果有一天,世界只剩下村上一人,他会做些什么。他回答:“也是躺着读读书,用 iPhone 听 Marvin Gaye,时常跑步。”

资深果粉村上春树

他喜欢爵士乐,喜欢听60、70年代的美国流行音乐,披头士、里克·尼尔森、沙滩男孩、比利·霍莉黛都是他的歌单榜首。在听了“爵士信使”的现场音乐会后,15岁的他已经开始悄悄省下午饭钱买唱片了。对于音乐,他仅仅是普通乐迷的水平,不过他厉害的地方在于,这些他喜欢的音乐,喜欢的潮流文化,丰富了书中主角们的人生。

村上最近在听的唱片

长跑与极度自律的偶像
在刚成为职业作家那会儿,村上的状态并不好。因为需要高度集中精力,他一天要抽六十支香烟,甚至手指都熏成了黄色,体力逐渐下降。 不过既然决心将小说家作为今后安身立命的职业,他开始戒烟、跑步、规律作息。

村上春树正在跑步

从写完《寻羊历险记》开始,他每天四点起床,通常一直写到下午,晚上十点之前睡觉。他吃巨型沙拉和清淡的日料,几乎不吃淀粉。
村上决定就当每天只有23个小时算,不管多忙,他都会雷打不动的将一个小时用于运动。写作也是一样,“无论状态如何,艰难还是顺畅,我日复一日地坐在书桌前.....直到到达了我自知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点。” 
他几乎每天都坚持跑步。每年夏季跑一次全程马拉松,秋季参加一次铁人三项赛,这样坚持了20多年。他的最佳纪录是3小时31分04秒。
著名的跑步男子村上春树,如今长跑已经成为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象征
他坚持每天记录跑步日志,后来集结成书,便是那本《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他在书中写到: “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 
这也是他的跑步哲学。“不介意眼下的成绩,默默花时间累积奔跑距离,想跑快点就加速,就算加速也为时甚短,只为将身体感受到的愉悦尽量维持到第二天。其要领与写长篇小说并无二致。在似乎可以写下去的地方,果决地停下笔来,这样第二天重新着手时便易于进入状态。”这是他反复训练出的节奏感,令他年复一年保持高产。
想象力的巨人
在《1973年的弹子球》中,村上让主角为一个配电盘在水库举行葬礼,严肃地念了一句康德的祷词“哲学的义务,在于消除因误解产生的幻想……配电盘哟,在水库底安息吧!”
《海边的卡夫卡》中,中田可以和猫交流,还能让天空像下雨一样落下成吨的鱼;山德士上校帮助他寻找莫名出现在脑海中的“入口之石”,还真的找到了;不仅如此,中田在不知不觉中杀了自己的父亲,还与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发生了乱伦的肉体关系。

村上春树英文版作品,与中文版完全不同的风格

但村上脑洞最大的绝不仅限于此。1991年1月,村上旅居美国,在坎布里奇教授日本文学,期间写作《奇鸟行状录》。里面涉及到了一场战役——诺门坎战役。 然而直到1994年6月,村上才第一次前往中国东北与蒙古边界地区考察诺门坎事件的发生地。 

诺门坎战役

但是《奇鸟行状录》是一部三连载。也就是说,在村上去诺门坎考察之前,他已经用文字塑造了本田先生这一位生还者,想象并细腻描绘了诺门坎屠杀的场景。
对此,村上自己也说:“诺门坎位于中国内蒙古地区,靠近蒙古国境线。我没有去过那里,所以完全是凭借想象,边在脑中随意浮想情景边写作。小说出版后才得到机会,实地访问战场遗址。” 
好的爱情的定义
村上春树22岁和阳子结婚,十足的早婚一族(尽管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外遇的情节)。他和阳子的婚礼十分简单,10月的某一天,两人清清静静地跑去了登记,登记完才开始考虑在哪儿住的问题。

村上春树&村上阳子

至于对婚姻的看法,从不参加婚礼的村上春树,在给画家好朋友安西水丸的千金的书面结婚贺词写到: “Kaori 小姐,恭喜你结婚了。我也只结过一次婚,因此对于结婚这件事并不太清楚。结婚这种事,好的时候非常好。不太好的时候,我总去考虑别的事。不过好的时候,非常好。但愿你有很多很多好的时候。祝你幸福。”
对很多人来说,仅凭这段话,他就足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
村上式幽默
去年1月,他在自己的官方网站“村上的地盘儿”开启了一个 Q&A 栏目,短短一个月间,他收到了三万多个提问,读者的提问五花八门,大到学业、职业,小到如何逗猫,如何阻止妻子打嗝。 

“这事,要不要问问村上先生?”栏目一开通,他收到五花八门的读者提问

有读者问他,“妻子老跟我说‘你每次都只听我一半的话’,我一听到这句话就来气。村上先生也会因为这样的事情生气么?”他回答:“能听一半都很不错呢”,下次再被这么说的时候,你就这样回过去,就说村上这么说的。
有25岁的女读者问,“我失业了,每天都很无聊。但是上班又没劲,像现在这样坐着读书也没劲。我干什么都没劲。你是靠什么解决无聊的?”他回答:“消磨时光是种天赋。有人有,有人没。如果你知道自己没那种天赋的话,就该尽可能让自己忙于工作。” 
有一位也叫春树的读者问,“村上春树先生也喜欢自己的名字吗?”他解释,“我之前总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点俗气啊,想着要是取个笔名就好了。以前有个叫「村上冬树」的演员。那个名字听起来感觉有点禁欲好像挺不错,但如果我突然改名叫「村上冬树」,读者一定会很凌乱吧。” 
最后,他把这400多个问题集结成书,取了一个世界上最长的书名《“这事,要不要问问村上先生?”世人扔给村上春树的490个疑问,村上真的会好好回答吗》出版。 
怎么连一个问答都出版成书了?村上先生善于出书,也善于让读者买书。如果你读《舞舞舞》,云里雾里看到最后,村上先生会在最后告诉你“这本书理论上是《寻羊冒险记》续作。”你心想,怪不得我没看懂!于是买了《寻羊冒险记》,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作者表示“这本书理论上是《1973年的弹珠玩具》续作”,再把这本书看完,书尾赫然写着“这本书理论上是《且听风吟》续作”…….就这样,你能够在不知不觉中看完很多村上春树的书。
“我”是自我,而非他人眼中的“我”
村上的书中,几乎都是以“我”这个第一人称视角来看世界,去体验的。
中文世界的“我”只有一个,而日语中却有两个,分别是“boku”和“watashi”,在敬语使用严格的日语体系中,前者语气随便,更像是中文里的“俺”,多在非正式场合中使用,而“watashi”的“我”,更正式,也更常见。 
而村上的主角们,固执地使用“boku”——这在日本文学中并不常见。他笔下的主人公,有大把的好奇心,对人生固有的怪异处冷然、疏离的态度,处于孤独的状态,却又十分清醒。他认为,这是最接近英文中“I”的说法,减掉了几分日本社会固有的阶层感,更多民生色彩,剥离了权威意识。 
但“watashi”才是权威。村上无法以任何一种方式忍受权威,他在一个以集体为准则的国家里拒绝扎堆,如果没能在日本作家中发现值得借鉴的风格,就着手创造自己的风格。他并不强调日本人特有的心态和日本文化。他曾说,“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所谓的日本状态,离得越远越好。”

电影《挪威的森林》取景地,兵库县神河町,此时高原芒草丛生

作家在耶路撒冷文学奖领奖台上的演讲是他本人最好的注解。那时战争在加沙地区肆虐,很多本国人警告他如果前来领奖,有支持战争某一方之嫌,甚至威胁会烧掉他新出版的书。他说:
“如果人们告诉我——尤其是当他们警告我——‘不要去那里’,‘不要那么做’,我倾向于‘要去那里’、‘就那么做’。你或许可以说,这是我作为小说家的天性。小说家是异类。他们无法相信任何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物。” 
“在一堵坚硬的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鸡蛋之间,我会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
知乎上有一个问题是“村上春树有没有被高估?”似乎受《读者》《格言》QQ 空间里大多写着出自村上春树的文艺句子影响,很多人把他当成文青的敲门砖,刚把门敲开一个缝便迫不及待地扔掉了。但村上值得被人知道的远远不止《挪威的森林》,他是风靡世界的畅销书作家,他写爱情、性、旅行、跑步健身、宠物……几乎是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无知无觉地打交道的事情。他是真正热爱并享受生活的人,快乐和无聊他都喜欢。

漫画家 Grant Snider 总结出村上作品中最常出现的25种因素,猫就占了三种

而现代人,尤其是现代男性,缺乏享受日常生活带给他们快乐的能力,反而认为沉浸日常生活的缱绻可能会削弱他们的男子气度。事实并不总是这样,而这可能才是我们关注村上和他的作品最大的意义,也是村上和他的作品值得受到最高级别的尊敬的原因。
所以先别急着凑村上明年会不会继续陪跑诺奖的热闹,村上的意义绝不仅限于此——要是真评一个“诺贝尔生活方式奖”,第一个证书一定会颁给村上春树吧。
作者:GQ中国(ID:GQZHIZU)
编辑、撰文:范稚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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