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民:其实人生不用那么急
作者:林怀民
在印度,火车如果晚点6小时,那是正常情况,晚点13小时才算晚了。刚去印度的时候,我会很生气,老是去催去问,火车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每个人告诉你的都不一样。但去了一段时间后,我就安稳下来。从那天开始,我觉得印度的火车一定会来,飞机也一定会来,我们干吗这么急呢?人生可以不必那么急。
文 | 林怀民
摘自《高处眼亮:林怀民舞蹈岁月告白》
我年轻的时候读过一本书,叫《悉达多》,另一个名字叫《流浪者之歌》,作者是德国文学家赫尔曼‧黑塞。
悉达多是佛陀的名字,但这本书讲的不是佛陀的故事,它讲一个婆罗门的年轻人,养尊处优,长大后他出家了,学了所有的法门,但他觉得学这么多法门没有用。于是,他离开了他的师父,回到城市里。
在城市,他学了做生意,做得很成功,又遇到了一个城里最红最美的妓女。但他还是不满足,觉得这些事情都是错的,于是离开自己美丽的家,来到河边,河上有一个舟子,你跟他说什么,他都笑一笑不说话。
在河边,他听到河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对他说话,高兴的、悲伤的,人世的百态都在说话。于是,他决定要做一个划船的人,做舟子的助手。后来,很多人都来找他们,来看他们的微笑、他们的缄默。
1994年,我带着这本书去了印度,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菩提迦耶。当时我在新加坡演出,看到报纸上有一则广告,上面写着「印度,它是圣土」。然后,我就抵死要去了。
刚去印度,是一个很恐怖的经验,和以前的旅行完全不一样。因为所有的生老病死都在街上发生,印度的古迹非常漂亮,但街上有很多乞丐,很多穷人。刚开始不知道怎么办,面对这么多伸出手的人,每一天都是很大的煎熬。这是对你良心很大的挑战,一个很大的考验。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好人,是人道主义者,有悲悯的心,但问题来了,你要给多少钱,要给多少人。我每天在那种状况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有一天,我在火车站,突然跑来一个小孩,五六岁,脏脏的,还拖着一个两三岁不太会走路的小孩,他一直扯着我的裤子喊擦鞋。我穿着运动鞋,根本不用擦,但也没办法,只好说好,他就蹲下来给我擦鞋。我很不舒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擦完后,他只要很少的钱,我给了他10块钱,告诉他不用找了。当时,那个小孩抬起头,看着我,像太阳一样笑起来,一直跟我说谢谢。我看着他拖着弟弟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对我笑,然后,就站在火车站哭了起来。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解放。
印度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印度人几乎跟所有的动物生活在一起,他们和自然完全和平共处。有时场景非常神奇,比如你会在夕阳下的贫民窟,看到孔雀路过,然后就在街上开屏了;你在火车站,就看到牛跑到了站台上。看到这些,会觉得很感动。
在印度,火车如果晚点6小时,那是正常情况,晚点13小时才算晚了。不过,印度的火车比起印度的飞机,算是太准时了。刚去印度的时候,我会很生气,老是去催去问,火车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每个人告诉你的都不一样。
但去了一段时间后,我就安稳下来。从那天开始,我觉得印度的火车一定会来,飞机也一定会来,我们干吗这么急呢?人生可以不必那么急。所以,我在印度的站台上读了很多很多书。
这是印度教我的第一件事。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繁忙的时代,总是塞车,总是一天到晚急得不得了,我们要效率、要利润。但其实我们不用那么急。
坐着火车,我去了一个城市,叫瓦拉那西,那里是印度教的圣地,在恒河边,很多孤苦无依的人都要去那里,爬都要爬着去,因此,那里每天都有很多人,乞丐和生病的人最多。每天都可以看到,人们在河边把尸体火化了,将骨灰撒到河里,而过了两百米,又有很多人在河里洗澡,喝河水,因为是圣水。
在河边,我看到这一切吓坏了,水是黑色的,很脏。河上有船,信徒们将花朵和蜡烛撒在河里,花朵、蜡烛都在水上漂着,漂着漂着就漂来一具烧了一半的尸体。当时,太阳非常大,我站在河边,过了很久,感到非常非常开心,非常感动,眼前的恒河就像妈妈一样,养生送死,生死是这样自然,通通在一起。这一切是在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世界里看不到的。我们的文化逃避了死亡,掩饰了死亡,生病和死亡我们是藏起来的,等到真的死了,我们又会把它美化。
我特别感动,感到它几乎改变了我的一辈子。人本来就是这么简单,我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枯有荣,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然后人走了,回到水里。
离开菩提迦耶之后,我想我的人生改变了。第一个收获是不着急,第二个收获是没有什么叫作成败。我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舞蹈分享给更多人,尽我最大的力气去分享。在人类历史上,实现财富的均分是很难的,但我想,至少精神的均分应该可以吧。所以,我回家之后,像做梦一样,就编了《流浪者之歌》这支舞蹈中很安静的一部分。
编辑:良仓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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